□一歌

母親從來沒有說過“遺憾”這個詞，但我知道，她的一生是有很多遺憾的。

在走之前那幾天，她時常處于半昏迷狀態(tài)。有時她會喊“兒啊——”，我立即靠近并告訴她我們在呢。接著她說得最多的一句話就是：“媽不識字兒，長得又丑?！?/p>

母親沒上過學(xué)。姥姥姥爺過世早，她在自己還是個孩子時，就得照看比她小的我舅和我姨，還得侍弄田地，所以從未上過學(xué)。母親很聰明，記憶力也好，近些年，她已經(jīng)認識了一些字。有時候打電話，說起她的高血壓和胃病，我再三說，你吃藥的時候，給藥盒做個記號，別弄錯了。她說：“放心吧，藥盒上那幾個字，我差不多都認識了?！?/p>

自從讀大學(xué)離開家鄉(xiāng)以后，我每年回家的次數(shù)都很少。幾十年來，每次回家都匆匆忙忙的，很少與母親坐下來聊聊天。父親2018年去世以后，母親來大慶生活了一段時間。那時我賣了舊房子，新房子正在裝修，就找了一個臨時的住所，在一個老舊的樓區(qū)，五層，沒有電梯。那時候母親上下樓還沒有問題。樓區(qū)里住的人不多，僅有的幾個老年人她都認識了，可以說說話，她還挺高興的。但是那幾個老年人隔三差五就去別的孩子家，或者外出旅游了，有時連續(xù)幾天都是她一個人在樓區(qū)里轉(zhuǎn)悠，明顯感覺到她有一點孤單了。她說，要是能看書該多好，像你們似的。后來母親堅持回伊春，因為那邊有老鄉(xiāng)和老鄰居，可以在一起說說話。我只好送她回去。她回去以后精神狀態(tài)好了很多，打電話時明顯能夠感覺到這一點。事實上，母親每次跟我打電話的時候，都是故意提高一點聲調(diào)，讓我感覺她狀態(tài)不錯。母親用的是老年人手機，有一次打電話時她說鄰居有的老人用的是能視頻的手機，我說給你也買一個吧。她說，別買了，認識的字太少，買了也不會用。言辭之間，有一種淡淡的失落感。

母親經(jīng)常說自己長得丑，我知道她在說自己腰彎背駝的事。其實母親年輕時身高也有一米六五左右，她三十多歲時不幸得了類風(fēng)濕，時常躺在炕上疼痛難忍，只好服用一種激素類的藥，吃完就可以堅持繼續(xù)下地干活了。由于長期服藥，再加上營養(yǎng)不良，母親的脊椎骨一點點彎下來了，腿骨也出現(xiàn)了問題。有時候她自言自語，當(dāng)年要是不吃那個藥就好了。想了很久，她又說，唉，太疼了，不吃啥也干不成啊。對她來說，這也是一個不可更改的遺憾。我讀大學(xué)期間，母親每次生病都不告訴我。有一次假期回來，家里大門緊鎖，鄰居告訴我母親住院了，那一刻我突然覺得，個子變小的母親在我心里仍然是高大的，她一輩子不愿意麻煩和打擾別人，包括自己的兒女。

今年五月初，母親突然喘得厲害。我?guī)ルx家100公里以外的市中心醫(yī)院看病，我的一個高中同學(xué)及其朋友兩個人忙前忙后，母親和我非常感動。那天中午在一家餃子館吃飯的間隙，我去停在門口的車上取來自己的兩本詩集，贈予同學(xué)及其朋友，母親一直盯著我的書看。那次我真的應(yīng)該把書拿給母親看一眼，那上面有我的照片，母親看見自己兒子出版的書，一定會非常自豪的。其實，母親那天已經(jīng)用多吃一點飯的行為，表明了她高興的心情。而沒有親手摸一摸那本書，她肯定覺得很遺憾。聯(lián)想起她后來說的“我不識字兒”，我覺得她是在為自己不識字而自責(zé)，同時她也在怪罪我，為什么當(dāng)時不把書給她仔細看一眼？這也將是我畢生的遺憾，我的書有許許多多的讀者，卻缺少了自己的母親。

2023年6月1日那天，母親的血壓下降很多，我建議給母親輸點血。醫(yī)生同意了，可是護士無論如何也采不出配型和做其他化驗的血了。第二天中午，經(jīng)醫(yī)生同意，我冒雨去醫(yī)院門口的藥店買了一瓶人血清白蛋白，我想給母親增加些營養(yǎng)，幾天沒吃飯，她一定是餓了。顯然，已經(jīng)沒有什么藥能起到神奇的作用，就在那瓶白蛋白滴完以后沒多久，79歲的母親呼吸逐漸減弱，眼看著監(jiān)護器上呼吸的次數(shù)從每分鐘二十幾次到十幾次，然后到個位數(shù)……

在山腳下，在永翠河邊，我的母親，終于又和父親相聚了。母親的遺憾，在她，已隨著生命的終止而煙消云散；在我，則有一種疼痛，根植在心里，每到夜深人靜時，它都會悄悄地長高。